“尺八兄弟”要将老师“还”回来的技艺传下去

一根竹子，让这户远道而来的人家决定一起留在杭州

尺八是什么？

对于不少人来说，这个名词十分陌生，可能只有部分“二次元”青少年知道，日本畅销动漫《火影忍者》主角漩涡鸣人的专属背景音乐就是用尺八吹奏的。尺八音色苍凉辽阔，善于表现空灵、恬静的意境，是日本民族音乐中的代表乐器之一。正因如此，很多人误以为尺八是一种日本乐器。

“其实，尺八源自我们国家，是唐宋时期传到日本的。”50平方米的工作室里，40岁的李志文正为授课做准备。城东的弄堂里，不时传出老街坊打照面的聊天声和汽车经过时在路面压出水花的声音，这样的环境与工作室“普化尺八明暗对山流护国仁王分道场”的门牌多少有些违和感。

然而，李志文如入定般与学生对面而坐，师徒二人都用虎口托住尺八，鞠躬行礼……

初识

竹笛专业的学生被尺八击中心灵

“今天我们学一下《虚铎》本曲的几个音。”李志文当天的学生是一名年轻的乒乓球教练，师徒二人面前都摆着一本假名谱，谱上的符号一般人难以辨识。

李志文演示尺八吹奏时双目微闭，神情自然，学生也跟得一丝不苟，这让李志文颇为满意。“我教的时候，你要是学得稍微有一点不到位，今后你如果再教别人，又会打折，那这个东西最多再传两三代就没有了。”李志文说，这也是老师塚本竹仙当年教他时所说的原话。

日本尺八明暗对山流第四代传人塚本竹仙自本世纪初起，每年都会来杭州传授尺八演奏技艺，彼时，还是高中生的李志文正在石家庄学习笛子吹奏。李志文的老家在河北省承德市一个名叫佛爷来的山村，距离石家庄500公里，家中靠着父母开荒出来的几十亩板栗林为生，一年也只有七八千元的收入。面对去省城学音乐每年万余元的费用，母亲一脸愁容，只好挨家挨户去借钱。李志文也不得不去当地白酒厂叠包装箱，多少贴补一些。“农村的孩子出来学音乐，在我们那基本没有的，我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李志文说，比他小4岁的弟弟李志红高中辍学了，务过农，打过零工，学过电机水泵维修。

2003年，李志文作为当年唯一的竹笛专业学生，被杭州师范大学录取，之后，他第一次从书上认识了中国传统乐器尺八。2004年，浙江音乐厅举办的纪念“江南笛王”赵松庭的音乐会上，李志文第一次现场听到了尺八演奏。“那种空灵、深邃、有力量的声音一下子击中了我的心。”他说。

于是，李志文买了一根塑料材质的现代尺八，自己学着吹，连放假回老家时也每天窝在屋子里练习。在家务农的弟弟听到尺八的声音觉得好奇，探头看了一眼假名谱，当场笑了：“这谱子，怎么看得懂？”

传道

如果眼里只有钱，这门技艺就失传了

大学毕业后，李志文进入某国企工作，利用业余时间带着单位同事组织起了五六十人的葫芦丝、笛子演奏团。2010年，始终难舍音乐梦的他选择了辞职，带着1万元钱，租下了现在的工作室，一边准备考研，一边自我推销去当笛子老师。

按照原本的人生规划，李志文或许会和大学时期的同学一样，最终进入音乐院校任教。可就在辞职的两年后，他认识了来杭传授尺八演奏技艺的塚本竹仙，并拜入对方门下。至此，李志文的人生因为尺八而有了新的轨迹——老师来中国时，他就跟着在沪杭一带全身心学习；老师回国后，他回到工作室继续教笛子。

学尺八，第一道难关就是认谱。尺八的曲谱不是西方的五线谱，也不是我国的工尺谱，而是需要对照指法表演奏的假名谱。更困难的是，传统尺八演奏没有节拍和强弱，一首本曲就要练上半年甚至一年，极易让人心生挫败感。凭着竹笛演奏功底，李志文很快通过了明暗对山流的“师范”考试，得到了“觉仙”的“竹号”，这意味着他已经可以教授传统尺八本曲了。

然而，来工作室找李志文学尺八的学生并不多，他仍以教笛子为主。那些年，他拼命地授课，偶尔参加演出，努力维持着工作室的收支平衡。母亲知道后，一度怀疑他所做的到底算不算正当工作，甚至觉得他去当个木匠、泥瓦工还能挣得多一点。

“世俗观念想得更多的是挣钱，但如果没有人愿意学习传统尺八，它在我们国家就真的要失传了。”李志文说，“我想通过大家的努力，让它能够保留下去，这也是塚本老师和赵松庭老师希望看到的。”

兄弟

一母同胞走上了同样的学艺之路

作为李志文的弟弟，李志红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被哥哥“拖”到了杭州。

2008年，21岁的李志红受哥哥朋友的邀请，带着家乡的栗子来杭州，在文一路湖墅南路口的一家小店做糖炒栗子。初到杭州，他感到陌生而新鲜。之后几年的秋天，他都会如约来杭州卖糖炒栗子，逐渐熟悉了这座城市的繁华。

2014年，老家传来噩耗，父亲因突发脑溢血过世。家中没了顶梁柱，这对农村家庭来说是不小的打击。第二年，李志文介绍弟弟去余杭“竹笛之乡”铜岭桥村一家竹笛厂当学徒，李志红悟性不错，很快就熟能生巧。也就在这年7月，李志文将工作室更名为现在的“普化尺八明暗对山流护国仁王分道场”。道场挂牌那天，李志红来给哥哥帮忙，正好见到了塚本竹仙。

得知李志红会做笛子，塚本竹仙便问他是否愿意学着制作普化尺八管。“这是一件很慎重的事情，要好好考虑。”李志红说，当时他想的就是，一旦确定要做，就要坚持走下去。

当时，李志红已有家有室，妻子和4岁的儿子都在老家，这令他不得不心生顾虑：“我出来了，却不赚钱，怎么交代得过去？”没想到，妻子和母亲都支持他，觉得能学一门有意义的手艺并不是一件坏事。于是，李志红也成了塚本竹仙的入室弟子，走上了和哥哥当年一样的学艺之路——老师在中国时，他就跟着学艺；老师回国时，他就回到竹笛厂继续工作。

定居

在杭州，兄弟俩的技艺更有发展空间

尺八的制作并不比吹奏简单。尺八管身取材于毛竹的根部，要求下部比上部略粗，管身有7节，最上面一节在吹口处，最下面3节距离很近，中间4节之间开5个孔。选好的竹材要经过水洗、火烤、日晒，再阴干3年至5年，内壁还需处理精细，涂过几遍生漆方可使用。如遇夏天湿度大，竹材一旦发霉便废了，加上竹材本身易生虫，通常10根竹子能作出一两支尺八就很难得了。正因如此，尺八的价格也不便宜，一支普通的练习管一般要3000元至5000元，而制作精良的尺八售价可能要上万元。

制作尺八最重要的一步是调音，制管师需要一边吹一边调。“很多时候，一根竹子的完成度挺好，调的时候声音也不错，但总感觉不太完美，想在哪个地方再调一下，结果声音反而变得不好了，越调越不对味。其实，最初的声音可能才是最好的。”李志红说，“就像人有不同性格，每支普化尺八管也有自己独特的音色和外形。”

入室学习4年，李志红的制管技术得到了老师塚本竹仙的认可，他的尺八吹奏技艺也达到了“师范”级别。就在他学习制管的那几年，哥哥李志文给了他极大的支持。2018年，李志文将母亲、弟媳、侄子从老家接来，并出钱在余杭中泰租了房子。兄弟俩将老家的板栗林交给亲戚打理，他俩心里都清楚，目前来说，他们所学的技艺在杭州更能有所发展。

日子

家人的支持让“冷门”生活有了起色

近几年，李志文的道场小有起色，找他学习普化尺八的学生已有近百人。这些学生中，有大学老师、医生、自由职业者，年纪最小的是一名一年级的小学生，而年纪最大的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很多次了，我吹响尺八的时候，学生坐在对面听得默默流泪。”李志文说，他印象最深的是一名95后的高中老师，极有天赋，只用了两年便通过了流派的“师范”考试。

李志红如今在中泰也开起了自己的工作室，专门制作尺八练习管，靠口碑做销售——“佛系”的他连微信朋友圈都很少发。“第一次听他吹尺八，我感觉不是太好听，但也不难听，这是心里话。”妻子李伟利笑呵呵地说，李志红学做尺八的那些年，她一个人在老家照顾婆婆和孩子，有一次儿子发高烧，又碰上婆婆住院做手术，极度无助的她只好打电话给丈夫，“要用到你的时候你都不在身边！”

其实，冷静下来之后，李伟利觉得那段日子没什么大不了。“既然我们家和塚本老师、和尺八结缘，就让他好好做吧。”她说，“我有时候也跟他说，老师年龄大了，过得也清苦，等你赚到钱了，也可以供养老师。我虽然没见过老师，但总觉得他和家人一样。”

逢年过节，一家人会回老家看看。兄弟俩说起自己的工作，村里人基本理解不了，李伟利帮着讲讲塚本竹仙来中国传授尺八吹奏技艺的不易，村里人还是听不懂。但对于李志文、李志红兄弟，甚至这一家子来说，尺八已经是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

“现在把它们拿在手里，感觉每一支都很精致，日久生情了吧。这根竹子真是改变了我们一家的命运。”李伟利捧着李志红制作的尺八，出神地看了几秒，又转头看向丈夫，“希望你以后在技艺上再精进一点啊……”

背景故事

尺八——宋韵的东渡与回归

尺八，因长一尺八寸，故名。尺八的形状、吹奏手法与洞箫极为相似，唐代时为宫廷雅乐的演奏乐器，其间传入日本，后因未经传习而在日本失传。

南宋时，日本僧人心地觉心来到临安城护国仁王寺，从高僧无门慧开禅师修禅。在那期间，他向居士张参学习了传承十六代的尺八名曲《虚铎》。回国后，心地觉心开创了日本佛教普化宗，普化尺八作为一种修禅的法器，自此在日本开枝散叶，演化出如琴古流、都山流、明暗对山流等诸多流派。其中，明暗对山流是直接承袭自普化尺八的流派，注重传统的保留，只演奏本曲，也是风格与南宋尺八最为接近的一派。而在南宋之后，因朝代更迭、文化断层，尺八在我国渐渐销声匿迹。

上世纪90年代，日本尺八寻根团陆续来杭，希望寻找“祖庭”护国仁王寺。1999年11月26日，黄龙洞护国仁王寺遗址前，寻根团成员在细雨中吹奏尺八认祖归宗的场景，令不少老杭州人印象深刻。

2000年以后，多位曾参与寻根的日本尺八传人开始免费在杭州传授尺八技艺，明暗对山流第四代传人塚本竹仙便是其中之一。机缘巧合，塚本竹仙结识了“江南笛王”赵松庭，并拜师学习“循环换气法”的演奏技术。

2001年，赵松庭大师故去，临终时嘱咐塚本竹仙，希望他日后将中国失传的尺八技艺带回来。自此，塚本竹仙每年都自费来中国数次，传授尺八技艺，直至2019年暂停。对此，塚本竹仙曾这样表示：“我觉得我和中国人的缘分开始于700年前。古时候，中国人给了日本人很多东西，我们现在应该一点点地还礼，这是礼尚往来。男人和男人的约定，要算数的。”

今年杭州市“两会”期间，政协委员、知名网络作家“疯丢子”提出了《“尺八认祖”——传承发扬尺八艺术，奠定杭州“尺八祖庭”的历史地位》的提案。传承尺八演奏技艺，接续宋韵文化血脉，杭州即将翻开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