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烟霞洞展板上的两处错误

一、引子

最近又去了趟烟霞洞。烟霞洞旁边的厢房里，挂着几块展板，介绍与此地相关的故事，这其中自然少不了胡适与表妹曹诚英在烟霞洞的那段恋情。

但糟糕的是，这段简短的文字说明中，一句“此后，胡适离婚未成，曹诚英怀孕堕胎，两人天各一方，终生没有再见"，寥寥三十余字，却有两个错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故成此小文。

（杭州烟霞洞旁的展板。这段文字的最后一行有两处错误）

二、所谓“堕胎”

1.“堕胎”一说的来源

所谓胡适致曹诚英“堕胎”一说，颇为地摊文学津津乐道，但这一说法却并非地摊文学家所首创。关于“堕胎”，目前可见最早的文献出处是河南大学沈卫威先生发表在1988年第8期《名人传记》上的《胡适的婚外恋》一文以及同年出版的专著《胡适传》。

（沈卫威：《胡适传》，河南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4页。）

沈卫威先生是改革开放之后中国大陆较早从事胡适研究的学者之一，师从任访秋先生，而任先生曾在20世纪30年代就读于北大，受教于胡适。

在《胡适的婚外恋》和《胡适传》中，沈先生仅仅提到曹诚英因胡适而堕胎，却并没有提及这个说法的来源，因此，遭致不小的非议。

为了回应这些非议，在刊登于1990年第5期《青春》杂志中的《胡适的婚恋》（第42页）以及1991年河南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文化·心态·人格——认识胡适》一书中，沈卫威先生专门补充了“堕胎”一说的来源出处。据他所说，“堕胎”一说是程法德先生专门给他的信件中提供的，而程法德先生则是听自已的父亲所说的。程先生在信中这样写道：

家父知此事甚详，他曾告诉我，1923年春，胡适去杭州烟霞洞养病（肺病），曹诚英随侍在侧，发生关系，胡适当时是想同冬秀离异后同她结婚，因冬秀以母子同亡威胁而作罢，结果诚英堕胎后，由胡适保送到美国留学，一切风波平息 （堕胎一事胡适仅吿家父一人）。

（沈卫威：《文化·心态·人格——认识胡适》，河南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31页。）

2.谁是程法德？谁是程法德的“家父”？

那程法德是谁呢？其父亲和胡适是什么关系呢？

程法德及其父确与胡适是亲戚，但这层亲戚关系说起来比较话长。

胡适有一个同父异母的长兄叫胡嗣稼，比胡适年长22岁。胡嗣稼有一个女儿叫胡惠平，嫁给了上庄村隔壁瑞川村的程治平（洪安）。胡惠平和程治平其中一个儿子即程法德。也即程法德的父亲是胡适的侄女婿。（文楚：《外公胡适——程氏兄弟的怀念》，载杭州徽州学研究会编：《访徽文集》，第94页。《胡适家书手迹》，童飚等编，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215页。）

由此可见，胡适和程法德的父亲程治平之间的亲缘关系较远，且程治平系胡适的晚辈。此外，从胡适的日记与书信来看，尽管胡适与程治平之间有交往，但并非密友。

3.“堕胎”一说为什么不合逻辑？

问题就在于，一向说话谨小慎微，爱惜自已羽毛，在意历史评价，甚至在私人日记里都故意隐藏感情经历的胡适，为什么会告诉并非密友又系晚辈的程治平“表妹堕胎”这一足以毁掉自已名声的事情？而且胡适竟然没有告诉其他人，仅仅告诉了程治平一人？这实在令人生疑。

更奇怪的是，程法德所谓的“堕胎”一说，仅见于沈卫威在他的文章中所转载的程法德的这封信。而在程法德自已撰写或口述的关于胡适的回忆中，要么没有提到“堕胎”，要么间接否认了“堕胎”一说。

在《外公胡适——程氏兄弟的怀念》一文中，包括程法德在内的程氏兄弟提到，曹诚英“其夫胡冠英也来到杭州读书，因不能为胡家接续香烟，奉母命，与她中断了夫妻关系”。（文楚：《外公胡适——程氏兄弟的怀念》，载杭州徽州学研究会编：《访徽文集》，第99页。）而这与曹诚英一生的挚友汪静之先生的说法是一致的。汪静之先生晚年在回忆录里提到，曹诚英的婆婆因嫌弃曹诚英“未能生育，就替20岁的儿子买了妾”。（汪静之：《汪静之文集：没有被忘却的欣慰》，西泠印社，2006年版，第98页。）由于胡冠英再娶后育有一子，因此两人未能生育更可能是曹诚英的原因，这自然也就证伪了“堕胎”一说。

（烟霞洞前的清代石碑，上书唐代朱放诗句“烟霞此地多”）

4.“堕胎”一说为什么疑点重重？

除此之外，沈卫威先生所转载的程法德先生的这封信，至少还有三处与事实不符的地方：

（1）信中提及1923年春天胡适去杭州烟霞洞养病。事实上，根据胡适日记的记载，他是在1923年6月15日在烟霞洞吃午饭时被其风景所吸引，并于同月24日搬上烟霞洞来居住的。（《胡适日记全集 第4册 1923-1927》，联经出版社，2004年版，第147页。）因此，1923年春天胡适去烟霞洞之说与事实不符。

（2）信中提及胡适去烟霞洞是养“肺病”。实际上，胡适去烟霞洞去养的是脚气病和肛门病（医学上的准确病名尚有争议）。这在胡适1923年前后的日记以及致亲友的信件中多次提及。曹诚英直到1925年还在信中关切胡适的病情：“哥哥说你的脚病又发了，回来怎样了？祝你好！还有你的肛门的患处如何了？”（曹诚英致胡适，1925年4月8日，台北胡适档案馆（HS-JDSHSC-1762-004），转引自江勇振：《星星·月亮·太阳 胡适的情感世界 增订版》，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第127-128页。）此外，与沈卫威所转载程法德信中的说法不同，程法德兄弟三人在《外公胡适——程氏兄弟的怀念》一文中提及胡适1923年去烟霞洞所养之病为“痔痿”（文楚：《外公胡适——程氏兄弟的怀念》，载杭州徽州学研究会编：《访徽文集》，第99页。），这与胡适本人所述基本一致。

（3）信中提及1923年胡适致曹诚英堕胎后，“由胡适保送到美国留学”。实际上，曹诚英去美国留学已经是1934年的事情了，距离1923年已经过去了11年，时间上完全不符。由于受这封信的误导，沈卫威先生早年所撰写的《胡适传》也有类似的错误。例如他在1988年出版的《胡适传》中说：“胡适只好让曹珮声堕胎，答应保送她赴美留学，此事才告终。”（“珮声”为曹诚英的表字。沈卫威：《胡适传》，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94页。）

(1923年胡适与曹诚英在烟霞洞合影)

（2023年的烟霞洞）

5.小结

综上，所谓“堕胎”一说，不仅是孤证，且疑点重重，不合逻辑，因此不足为信。说其疑点重重，是因为沈卫威先生所转载的程法德先生的信件中，明显有三处与事实不符的地方，又怎能相信所谓“堕胎”一说就是真实的呢？说其不合逻辑，是因为胡适亲自告诉（且仅告诉）程法德父亲程治平其让表妹堕胎一事匪夷所思，不符合胡适的一贯作风。

三、所谓“天各一方，终生未见”

烟霞洞的展板上提及，1923年胡适与曹诚英在烟霞洞过了一段神仙生活之后，“胡适离婚未成，曹诚英怀孕堕胎，两人天各一方，终生没有再见”。

所谓“堕胎”一说前已证明完全不足为信，那是否胡适离婚未成，两人就天各一方，再未相见了呢？

事实上，1923年10月4日胡适结束在烟霞洞的养病生活后，根据目前的种种证据，他确曾很快向夫人江冬秀提出离婚，然未能成功。但尽管如此，胡适与曹诚英两人仍然藕断丝连，多次相见。见面的地点不仅有杭州，也包括南京、上海、北京甚至可能还有美国（彼时曹诚英在康奈尔大学留学）。1937年夏天曹诚英学成回国后，又多次与胡适见面。（江勇振教授曾根据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所藏胡适档案做过比较详细的考证。见江勇振：《星星·月亮·太阳 胡适的情感世界 增订版》，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第118-135页。）

不久，因抗战全面爆发，胡适长期使美，两人多年未见。抗战胜利后，胡适返国。1949年春，从被包围的北平城逃出的胡适抵达上海，此时曹诚英任教于复旦大学，两人又一次会面。曹诚英劝胡适不要离开大陆，胡适没有听从，不久便赴美，从此两人才再未相见。（汪静之：《汪静之文集：没有被忘却的欣慰》，西泠印社，2006年版，第98页。）此时距离1923年二人在杭州烟霞洞相恋已经过去了26年，故根本就不存在所谓胡适离婚不成，两人此后便再不相见一说。

四、结语

综上，杭州烟霞洞旁边厢房的展板上，所谓“此后，胡适离婚未成，曹诚英怀孕堕胎，两人天各一方，终生没有再见"这段表述，有两处明显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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