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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轩:吃运河

文章来源:拱宸(ID:hz-gcqj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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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3-03-02 15:3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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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运河,自然也就可以吃运河了。

吃运河的形式,粗略可分两类:一类是借着运河谋生;一类是取河中所产为食,包括取水而饮。

拱宸桥段的运河水用来做饮料,在今天听来似乎不可思议。

其实,就在约百年前,浙江省立蚕桑科职业学校曾对杭州的江湖河水做过分析,西湖、钱塘江之水均不适合饮用,而拱宸桥运河水,“虽为盐基性(即碱性),然含量极微。又乏硫酸盐及其他有毒金属,硬度极低,色泽清洁,且浮游物与有机物亦不多,作饮料适宜”。

桥西原住民曾经的生活也印证了这一点。

曾经清澈的运河水,就是桥西居民的饮用水源。在没有自来水的年代,他们在拱宸桥南不远处的河埠头畔挖了一个一米多深的水坑,用来澄(dèng)清运河水。每年夏天,桥西的青年们还会主动清理坑中淤沙,以保持水质良好。

取拱宸桥运河之产而食,是拱宸人温暖、快乐的记忆。

九年前,桥西原住民柴选法对我说:“仔细想想,我算是半辈子都泡在运河里了,四五岁开始就在运河里学游泳。遇上哪一天家里小菜不够,只要去运河边的一些木桩或树根下,一捞就是一堆螺蛳,回家一炒就是一道菜。如果想吃虾,只要等到大晚上,用手电筒一照,水里都是瞪着红色眼睛的家伙,我和小伙伴们就用五根缝棉被的针做成的工具,一扎一个准。”

人类族群的传承,除了基因密码,最顽固的恐怕莫过于味蕾记忆的延续。

吴越之地,人们多爱吃螺蛳,在语言中亦有着丰富多彩的折射

一个人说话不够流利,人们便说他“吃螺蛳”。这种现象,还表现在对电影明星的评价上。在有声电影传入中国后,演员的对白要说国语,若演员国语讲得不好,也会被讽刺为“吃螺蛳”,就是临场嗫嚅,不能连贯说台词的意思。

?摸螺蛳,是好多人年少时的乐事。作家、记者曹聚仁就曾讲,他少年时在杭州,“最出色的玩意儿是在柳荫下钓鱼,摸螺蛳”。但如果一个人做事磨磨唧唧,大家也是要讲他“摸螺蛳”的。

摸螺蛳,最好是赤着脚站在水里??。这样脚踩到的是水草、石头还是螺蛳,脑瓜子立刻就有预判。当然,有时候鹅卵石与河蚌,就没那么好分辨了。江南人把河蚌与螺蛳合在一起,组成一句谚语,叫作“隔蚌炒螺蛳”,意指夹在其中,不受欢迎。

倘若一件事突然被中断、被打岔,便可称之为“夹忙头里炒螺蛳”——更简单点,也可以说成“夹忙炒螺蛳”。

国人之爱食螺蛳,今已不限大江南北。一些方言,也上升到国语化的层面。例如:

螺蛳壳里做道场——憋气的活儿;螺蛳夹住了鹭鸶的脚——哪里起,哪里落;螺蛳壳里摆擂台——踢打不开。

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歇后语,还有一种版本叫“螺蛳壳里做道场——伸不开手脚”,与“螺蛳壳里摆擂台——踢打不开”有相类之处。

螺蛳壳那么小,如何做道场、摆擂台?言外之意再明白不过,即是说因为处处受制,无法施展才能,所以倍感憋屈。

然而,一切自然规律不离阴阳,凡事都有正反两面。

在道场里做道场,是天经地义的本分;而能在螺蛳壳里做道场,则是一种本事。因而,螺蛳壳里做道场,又被当作勉励人的话和对有才能者的肯定之语。

小小螺蛳,却能让人类领悟出如此多的道理,可见螺蛳虽小,却通乾坤学问。此诚如北宋黄庭坚诗云:“但得螺师(即蛳)吞大象,从来美酒无深巷。”后来南宋刘宰将这意思说得更直白:“弗说螺蛳小,可以吞大象。”??????????

???尽管宋代诗人不仅写螺蛳,还以螺蛳之小烘托志气之高,然而螺蛳似乎更属于江湖,而非庙堂之物。

江南人吃螺蛳,不叫吃,而叫“嗍”,有点不拘规矩之味。

吃螺蛳被形容人说话不流畅,源自人吃螺蛳的样子是嗍嗍吐吐,到了俗文学语言中,便是“吃螺蛳——缩缩(嗍嗍)吐吐”。

筷子一夹,——亦可手指捏,那是别样的潇洒——嘴一吸,一次不行两次,直至螺肉入口。倘若从螺蛳洞一下吸不出,则可在尾巴处复吮几下,再往螺蛳口吸。如此往复,便是嗍嗍吐吐。

吃螺蛳,最恰到好处的是螺身入口,螺尾尚在唇外。其中的技巧,实难言表,只因对嗍劲之控制,因人而异,需要自己多练习、多体会,只能意会。

可见嗍螺蛳,口活要好。

因此,用牙签的吃法,往往是要被笑话的。但若是带壳清煮或精拣螺肉的烹饪法,则另当别论。

螺蛳亦可蒸,可炒。

蒸,则可加入虾油、酒、放入饭锅,与稻米共处一室,饭熟之际,螺蛳亦熟,便可取出再加入适量猪油和碎葱,即成美味。

炒,有葱姜爆炒的清爽之法,也有麻辣酱爆的重口之制。还有一种介于蒸和炒之间的做法,谓之“上汤螺蛳”。

无论蒸、炒、上汤,只要是剪尾带壳烹制,都需要嗍。

无论如何烹制,鲜、甜、香、嫩,本已令人陶醉,却还有来自那一嗍带给舌尖的动感,仿佛所爱之人突然扑怀的热烈,天赐的美味在舌尖上腾冲,令人回味无穷。倘若再配一口酒,便叫人一天啥事也不想做了。

烹饪法之多,是对螺蛳的另一种赞美。

这实在是对大自然馈赠最朴素的谢意。

哪怕在饥荒年月,水乡人但凡还能摸得到螺蛳,便能有“焖罐里炖肉”的乐观。千百年来,在运河两岸,百姓对螺蛳的偏爱,始终贯穿着甘其食、安其居、乐其俗的简约生存哲学,这是富庶而奢靡的江南传统社会里的另一道极致风景,或许有助于人们了解江南屡遭摧毁却又能迅速崛起的原因。

大娘子追求人生的境界,小媳妇苛求完美。

在我看来,螺蛳也是大娘子。

首先,螺蛳不仅活在谚语,更活出了境界。其次,螺蛳激发了人们的勇气和从容,让爱上它的人感到悠闲惬意。这种启发,来自另一句歇后语:“笃螺蛳过酒——强盗别(逼)来勿肯走”。“笃”,指的是用筷子捅一下螺口的动作;过,意为酒是主食,螺蛳是伴食;一边吃螺蛳一边喝酒,强盗逼近了也不肯走,神闲气定、恋恋不舍。让我心甘情愿为它再造一个“歇后语”:螺蛳就酒——天长地久。

当然,所有关于螺蛳的谚语或歇后语中,最令人垂涎三尺的,当属“清明螺,抵只鹅”。

清明螺,意指清明节前的螺蛳。

螺蛳四季皆有售,缘何以清明为最?

在我故乡闽南,有句俗语叫“清明谷雨(方言韵尾u),大小做母”。意即在清明之后 、谷雨之前,是万物繁衍生育的时期。

惊蛰过后,气温渐回暖,结束了冬眠的螺蛳从淤泥中钻出来,附着在沿河岸石边、河埠头、浅水滩等水岸交界之处,一窝窝,一丛丛。

经历了一个冬天的蛰伏,积攒着一年中最大的生命能量,螺蛳之肥美怎不叫人垂涎三尺?清明之前,其壳中的螺仔大多未成形,肉大肠小,口感丰满。清明一过,大螺蛳体内的小螺蛳逐渐壳硬,螺肉的口感便大打折扣。谷雨之后,螺蛳生产,其体瘦弱,其味则更次。

但想吃螺蛳就可以下水摸的毕竟少数,更多人嘴馋的人乃需仰赖于市。

因此,运河水乡之爱螺蛳,也催生了耙螺蛳船,催生了卖螺蛳的流动摊。

常见的有两种,一种是街头的卖糟螺蛳担,一种是专门穿梭于酒肆的螺蛳花盒。

曾有民国报纸刊登过这样一件事,酒坊里围桌的客人并不在意外面来兜售的螺蛳,而站着吃柜台酒的人们,却将盒中螺蛳一抢而光。可见这螺蛳不止适合下酒,还是孤单心灵的慰藉品,颇有点类现在独自泡酒吧,在吧台就着花生米独饮的感觉。

吃运河,还有一种景况,既借着运河谋生,又取食材于运河。

天禄园的菜品,曾动足了这方面的脑筋。

拱宸桥裕兴街口天禄园酒店 摄影:章胜贤

民国年间,杭州厨师行当里的佼佼者,江湖上传言有“三把半刀”。

顾名思义,这是“三把刀”加“半把刀”的组合简称,说的是四个人和他们的成就。其中的两把刀,一把在楼外楼,人称“蒋一刀”,即中国有名的大厨师蒋水根之父(蒋水根曾在杭州著名饭店多益处掌过厨);另一把在拱宸桥头天禄园,人称“赵一刀”,真名赵三毛。

赵三毛生于清末,二十来岁就凭着手艺在拱宸桥码头树起招牌——天禄园。在天禄园厨师们的心中,赵三毛就是他们的祖师爷。赵三毛之所以在拱宸桥东开天禄园,冲的就是这个地方是个水陆大码头。

1949年以前,天禄园的食客从底层百姓到达官显贵皆有。

一楼做门板饭,黄包车夫、背纤工人、轿夫等在社会底层讨生活的人皆是天禄园的服务对象,米饭管饱,加饭不加价,菜则由食客根据自己的意愿和实力消费。通常的菜有这么几样:咸件儿、扎肉、千张包、千张结及时令蔬菜。

二楼专为往来拱埠的商旅服务,专做“京杭苏大菜”。

此外,天禄园还有另一条十分重要的营生之道——订制外卖。这可不像今天的外卖,而是带有一点神秘感。因为吃菜的是什么身份的人,天禄园根本不清楚。

民国时的福海里,接待的都是社会上有一定影响力的人,不是浙江“上八府下三府”的官绅土财主,就是往来拱埠的富商达人。这些人到福海里,不喜欢在大街上抛头露面。福海里但凡有某家来了客人,即差人前往天禄园下单,菜品烹制齐备,送菜的师傅或提或挑,到了墙门外吆喝一声“天禄园大菜来啰”,未几,楼上就会有人探出头,放下吊篮。送菜师傅根本无从见识客人的庐山面目。

20世纪50年代,“公私合营”政策实施,拱宸桥边的天禄园、聚华楼、小香园、三元馆、得月楼等饭店合并,统一以“天禄园”的招牌对外营业,赵三毛成为资方代表,公方代表则由钱小兔出任。

1964年,天禄堂拥有营业面积约500平方米,楼上有可坐12人规格的圆桌约20张,可供200多人同时用餐,楼下有可坐4人规格的方桌16张,有时候人多挤一挤,可供60多人同时用餐。天禄园菜馆在鼎盛时期,一直保持着8名厨师,近20名跑堂师傅,总计约38名工作人员的规模。

天禄园的京杭苏大菜,体现了掌厨者的文化自觉和雄心壮志。此种精神,令人钦佩不已。因为在某种意思上,他们已然把“大运河当做舌尖上的根和魂”。

京帮菜有麻婆豆腐、回锅肉、北京烤鸭、九转大肠、西卤海参等;

杭帮菜有叫花童子鸡、油爆虾、龙井虾仁、水陆三鲜、运河大蟹、春笋步鱼、运河醋鱼等;

苏帮菜有糖醋里脊、松子桂鱼、蜜汁排骨等。

最有特色的,就是很多菜的食材都取自运河。就杭帮菜而言,叫花童子鸡、龙井虾仁、三鲜、醋鱼等都是传统名菜。

杭帮菜

而三鲜的食材——鸡、火腿、虾,虾选的就是运河出产的虾,醋鱼则用运河的草鱼。

很长一段时期里,每天早晨,运河上的渔民会将一晚上的鱼货精选一些送到天禄园。

运河里的水产,除了螺蛳之外,还有不少天禄园所青睐的食材。螃蟹、虾及各类杂鱼自然不在话下,天禄园还有十分考究的两种以运河物产为食材的菜肴——步鱼和青鱼。

步鱼,即土步鱼,很早就成为杭州的美食。清代诗人陈璨曾有一首《西湖竹枝词》云:“清明土步鱼初美,重九团脐蟹正肥。莫怪白公抛不得,便论食品亦忘归。”诗下有注:“土步,形似河豚,以清明前出网为佳。”

天禄园的菜品有个特色:虽然菜名还是杭州传统名菜的菜名,但是食材能取之于运河的就取之于运河。

运河底泥层厚且肥,春天时节,水草方嫩,在水底蛰伏了一冬的步鱼最爱此物。清明前,正当鱼肥质嫩,肉白似银,嫩比豆腐而鲜更胜之,且值春笋上市,于是天禄园的厨师们,便取春笋与步鱼二物精心烹饪,令山珍与河珍珠联璧合,遂成春令招牌菜,让食客流连忘返。据说在民国时期,有时候一天要卖出上百份。

至于运河里的青鱼,因其体形大,在天禄园厨师的掌勺下,浑身皆宝,每一个部位都是极好的食材。青鱼头搭配豆腐,慢炖成“浓汤鱼头”。

鱼头豆腐汤

腹部的肉单独切下,做成咸鲜适口的“红烧肚档”;鱼尾剁下单烧,又是一道名菜“红烧划水”,这道菜有些饭馆也会用草鱼尾,但没有青鱼尾好吃;若青鱼之鳔大过类如今之矿泉水瓶,鱼肠等物比鸡肠、鸭肠都要来得大而厚,鱼鳔和鱼肠合在一起烧制,便成了食客在拱宸桥百吃不厌的“红烧卷菜”。

天禄园位于裕兴街与台州路交叉口东南角地带,大抵即今拱宸桥东运河广场联华超市所在地。

那是许多老杭州人记忆的城堡,也是我馋“步青”之味的源头。

作者:任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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