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一到,寻春的心思便活泛起来。
若说杭州的春信,在我看来,是钱王祠里飞越黄墙的幽幽蜡梅香,是湖西夜鹭出没的堤岸边一株旁逸斜出的白色江梅,是三面云山中早早盛开却不为人知的一簇簇山矾,而最具代表性的,当属城郊十里琅珰碧绿的茶园里那一树树明亮的檫木黄。
立春过后,正是元宵节。吃过午饭,决意去龙井村后山的琅珰岭一探究竟,那里是观赏檫树花的极佳之地。兴之所至,行之所往。会花如会友,三年疫情使得我愈发珍惜眼前的每一次相逢。
行至山脚,正欲上山,遇一土生土长的龙井村老伯。攀谈间,得知我上山看檫树花,便告诉我,在他小时候,每年初春,檫树花开满山,那一个闹猛!
可惜时值今日,岭上多茶园,园中檫木稀。几十年里,檫树等高大乔木不知不觉中被有着南方嘉木之称的龙井茶所替代。每每看到茶园里触目惊心的檫木残骸,心里总是阵阵生疼。
不忍拍摄更多的檫树残骸,多希望茶农们能爱惜茶园中的每一棵树,让它们与茶共生共美。
老伯又说,这几天花刚开,大约能开上个把月,等到檫树花谢了,龙井茶就开采了。原来,檫树不仅是报春者,还是茶叶采摘的信使。这一来,对它的情感又真挚了几分。
初见檫树花,是在2007年春节登富阳杏梅尖的途中。在蜿蜒的山道上行走,拐过一个弯,蓦然发现一树树繁密的黄花,灿若祥云般停驻在对面的山坡上,像是萧瑟的冬天里突然送来了一个明媚的春。其树型之高大优美、花色之明媚鲜艳,着实令人惊叹。七岁的儿子见我激动万分,好奇地问我那是什么花。我略一思索,联系起此山山名,随口说道,可能是杏梅吧。哪里晓得,这世上竟有檫树花呢!
再后来,每年春节过后,从杭城至建德老家的高速路上,只要把视线移向窗外,便不时能看到连绵的群山间一片片明黄色的檫树花掠过,那真是人间不可多得的一道风景,回乡的心也随之飘飞起来。
大约五年前,无意间发现冬末春初的西湖群山里,竟也开着一树树同样的繁花,这才认真地问了知晓植物的朋友,知道了“檫树”之名,“檫”和“茶”同音。也才知晓,它几乎是最早报春的,堪称西湖山野的春信植物。
但我所见的檫树,都在远距离的山野密林中,只可远望无法近观,未能识得它的真面目。直到去年,几个朋友无意间聊起檫树,朋友金老师告诉我梅家坞一带的茶园里也有不少,我常去的那片山脚的茶园中就有一株,且长得十分俊美。之后的某一天,终于得以近距离观察它,触摸它皱如樟树的褐色肌肤,仰望它形同手掌的开裂叶片,细细欣赏它挺拔遒劲的身姿以及屈曲斜绕的枝干。渐渐地,练就了一身识檫的功夫,行走湖山时,一眼便能识出它来。可惜当年花季已过,要近距离观赏它的花,只能待到来春。
去年秋天的某个傍晚,当我在琅珰岭徒步,见那红红黄黄的秋叶在夕阳的照射下如彩云般披覆在身旁的茶园中时,才发现,杭城山野中红得最早堪称最美秋叶的竟是春天开黄花的檫树之叶!檫树不仅是春的信使,也是秋的知音哪!我无法遏制地爱上了它。一整个秋天,一次次站在岭上久久凝望,不舍离开。当有一天,我来到向阳坡上一株最喜爱的檫树下,坐在厚厚的落叶上,抬头仰望枝条上即将离去的最后几片檫树叶时,无比盼望春的来临。
而此时,我正走在一条通往春天的路上,去和挂念了一冬的檫树重逢。
我选择了一条此前从未走过的通往岭上的小径,独自拾阶而上。村落在身后远去,茶园中的碧色拥我入怀。空气清冷,弥漫着早春特有的气息。每走一步,阶旁脚边就生出青苔、野葱、刻叶紫堇、婆婆纳等深深浅浅的新绿来,昨夜的雨滴在草间闪闪发亮。每走一段路,便有鸟雀从茶树根跃起,叽喳着飞往另一处茶丛。
行至半坡,茶园从身后退去,熟悉的明黄慢慢从眼前升起。渐渐地,一枝、两枝,一树、两树……将开未开的、半开的、盛开的,它们热烈而又安静地聚拢来,迎接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时间,我呆呆地立在半山腰,不知如何是好,这是多么令人怦然心动的花儿呀!尽管未到盛花期,且天色阴沉,但那初绽的黄色花朵在早春的茶园里却是十分新鲜明亮的。从高处看,它们蓬松如一团团黄色云被飘浮在山间;往远处看,伸展的花枝灵动如姑娘翩跹的衣袂;抬眼望,满树的小黄花在深碧的茶蓬映衬下繁密如夜空里的星星;再走近些,你会发现,每一个细枝末端都托举着一个精致的明黄色“灯盏”,而每一个“灯盏”,都由数十朵极为细小的花朵聚集而成。他们挨挨挤挤,一不小心,点燃了茶园,点燃了山野的春天。
一个人走在这样的山野茶坡上,是舍不得快步的。目之所及,每一株檫树都是一副独一无二的绝美图画。它们是安静的,遗世独立,如老衲般仿佛已伫立了千年;它们又是热烈的,飘逸潇洒,如侠客般随时准备行走天涯。
看着想着,慢悠悠信步到岭上。山路一侧的灌木丛中,山苍子含苞待放,米黄色的山矾、洁白的毛花连蕊茶已经盛开。举目四望,山色苍茫,茶园从岭上一直延伸到山脚的龙井村。绿的茶、黄的花交相辉映,形成了一副无与伦比的早春图。据说檫树花是雌雄异株的,这么说,春天里,它们会谈一场绵长浪漫的恋爱吧?我所担心的是,这所剩无多的檫木,它们会一直相依共生吗?它们是否能迎来每一个春秋和冬夏?
村落里响起元宵节的鞭炮声,偶有狗吠声。山的另一面,有灵隐一带的钟声忽远忽近。不远处,几只山鸡被两个登山者惊起,咯咯地叫着,扑愣愣飞往未知的山林深处。
如有来生,我想做一回山神,立在山野,守着檫树,看它们把春点燃,把秋红遍,一年又一年。
如是想着,在“嗡——嗡——”的钟声里,慢慢下得山去。
再过几个时辰,钱塘江畔元宵节的烟花将绚丽绽放,观者如潮。他们不知道的是,不远处的西湖群山里,檫树已将满身的“灯盏”渐次燃起,悄然把杭州的春天照亮。
作者:叶青,授权转载自微信:叶儿的秋天(ID:huaeryuyeer),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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